懷著忐忑不安、興奮難耐的心情,她端坐在新房中,等待。他當初承接起她無意掉落的花時,那抹深深的笑,至今仍深烙在心口。「願惜此花,如惜君心」,這是他那時的承諾,但願,也能是一輩子呵。她羞怯地笑了。曾聽聞喜宴的習俗,曉得自己約莫會獨自枯坐至少三個時辰,幸好她有那日的美好回憶相伴,當不至於過分難熬吧。
前去求親時,只是心存對京城第一才女的敬愛,不敢奢望佳人的首肯。雖然城裡的人莫不說,此女心高氣傲,難以高攀,他卻道眾人無知。讀她的詩,他宛遇知交;賞她的畫,他嘆為觀止。所以沒想到,他竟真能得此佳人共此終生啊,這真是他畢生之福!由於狂喜,他不曾注意到,身旁的胞弟在那一剎那,陡然面色蒼白。
拜了堂,成了親,他心底才有了夢想成真的踏實感。不顧與親友應酬交際的習俗,他迫不及待地走向喜房,明明滴酒未沾,卻有著微醺的昏眩,抑不住狂喜,他幾乎是傻笑著進房。咦?相公怎麼進房來了?很意外新郎身上沒有酒味,有的只是乾淨的陽光氣息。呵,他那麼珍惜我呢。不忍我久候,甚至連酒菜也不用一些嗎?不勝嬌羞,她任由眼前的人揭開紅巾,心跳如鼓,一時之間竟不敢與他四目相對。「娘子。」他柔聲喚,似乎比她記憶中的聲音還低啞些呢,「你頭上的鳳冠必定很重,讓我先為娘子取下吧。」他的柔情款款令她終於鼓足勇氣,抬起眼看向他──嚇!這是誰?這不是她心許的那個人啊!
張口結舌,做不出任何反應,此時,門外走進了另一個人,是他!正是花園中為她拾花的那個人!她直覺上前,那人卻瞧也不肯瞧她一眼,逕自對那個身穿新郎袍的男子拱手,「大哥。」大哥?大哥?她嫁的不是他,是他大哥?她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兩個男子,腦中轟然作響,直覺自己像是跌入一個荒謬突梯的噩夢之中,永遠再也醒不過來。
於是再遲鈍他也明白了,她當初允婚,為的是弟而不是他。他的喜悅彷彿被冰水當頭淋下,他站不住腳,踉蹌跌坐椅上,許久才啞聲說:「原來如此,嗎?我願意成全。」
只是,他可以成人之美,年事已高的父母卻執意不肯允諾,還氣得幾成重病。他本欲婉轉再求,她卻開口說,「多謝相公多慮,妾身既已許你,便不再貳嫁。」
不是沒有發現她語氣有多清冷,只是,她分明的放棄,讓他也無能為力,只好將錯就錯。重新再看見新房裡成雙的喜字與紅燭,她已經失去歡慶的心情,相公都看在眼裡,輕執起她的手,柔聲說,「我或許不是你心裡的那個人,但我會竭盡所能地讓你開心,帶給你幸福。」還有必要做如此慎重的承諾嗎?他是擔心她心有未甘嗎?不會的,她素知妻以順婉為上,她會安於他身邊的。
雖然她總是對他相敬如賓到近乎疏離,相公還是對她敬愛有加,人前人後以「夫人」相稱。只有在府裡發生了極大的喜事,他才會親暱地喚她「媞兒」,臉上洋溢著只有她才得見的燦爛光芒。是的,他對她,確是無可復加的好,好的讓她又愧疚又心虛。但是,她卻無法因此移轉心意。即使如此,她知道她會與他終生廝守。
近日來,相公似乎顯得特別忙,少能像從前一樣,陪她賞花談詩,就連回房的時間,也越來越晚。她雖覺有異,卻沒有探問,對於丈夫的舉措,女子本不容置喙。所以,就算這種情形前所未見,就算這種日子已經持續月餘,就算她確實有滿腔的疑惑與不滿,也不關她事。
房外有盞燭火移近,映出相公日漸消瘦的身影,然後,門被輕輕推開。成親多年,相公頭一次帶著酒味進房,到底發生什麼大事了?相公發現她醒著,柔聲說,「把你吵醒了?真不好意思。沒事的,你繼續睡吧。」這叫她怎能安心去睡?她注意到桌上有酒壺,還有筆墨紙硯,這是做什麼?「這,是休書。」他的回答把她嚇起身,她整衣正坐,促聲問,「妾身犯有何錯,且需相公夜半急修休書?」他苦笑,「娘子無錯,是吾府犯及貴人,恐將及禍。不忍殃及娘子,自請娘子速去以避禍。」或許,這是天罰吧,懲罰他阻礙了一對有情人的相守。但這個懲罰不該連她一起,即使不擇手段,他也要保她無恙!
燭光搖曳,他堅決護她周全的心意卻清清楚楚。不其然,與他共度的歲月一幕幕晃過眼前,他還在力勸她儘速返回娘家,「此後你我再無干係,男婚女嫁,各…,各不相干!」「不要!」她直覺脫口,「我要跟你長相廝守!生既同衾,死亦同穴!」話一出口,才知道經年累月下來,她對相公的情意,早已篤實如金石。
很高興,他真的很高興。沒料到竟真能贏得娘子的衷心的愛戀,只是,為何偏偏要在這種時候呢?他啞聲勸她,「別傻,你還如此年輕,我又未曾耽誤你,你不必為我葬送美好未來。好好的去吧,別讓我擔心。」聞言,她不禁落淚,這人連到緊急存亡,都還是以她的幸福為優先考量嗎?主動牽握住相公的手,堅定道,「你就是我的未來。你生,我生;你死,我死。」他又訝異又心疼,「媞兒,你…何苦?」
若是私心,他定會果真不顧她將可以擁有的幸福,不能再拖延了!牙一咬,冷聲說,「當初你嫁我,心裡卻早有吾弟,婦德何存?你既已私戀他人,有何面目說要與吾同生共死?去吧!」隨即轉過頭不看她,喚人強押她回邢府,她的涕泣哀求卻聲聲入耳,他只能掩面喃喃泣語,「棄你,只是願你幸福。」
百口莫辯地被趕回邢府,什麼叫做痛徹心扉,她終於一字一字懂得了。每日行尸走肉地在府中飄蕩,直到,她不意聽聞消息,說左將府得罪權貴,將遭斬決,任何人不得求情,不能援救。
得知噩耗,她反而意外的鎮定,喚來侍女為她換上嫁衣。手執繡花,她趕赴刑場,有著洞房花燭的狂喜。她清楚看見了,她心愛的相公就在那兒,與她只隔著一個柵欄。她臉上的燦爛甜笑,讓跪在刑場的左項魁,有片刻失神。她的眼神流轉,彷彿說著千言萬語,忽地,她揚手向他拋去繡球,他直覺想要承接,才發現自己雙手被縛,對了,他是待死之身了,怎能耽誤她!開口斥她速去,她卻笑了起來,「知我若君,惜我若此,夫復何求?若能共死,能無憾矣。」
不要啊,他寧可她代他活下去啊!「你若真心想償吾畢生之愛憐,就莫要陪吾共死。你能幸福,我才能安心闔目。」她仍是笑著,淚卻滑落下來,她往後退了幾步,「你忘了嗎?我的幸福是你啊。現在,妾身先往黃泉路上等著,我知道,你不會捨得我久等的,對不對?」
她那種柔媚的笑,令他不安,直覺想阻止,只見她仰天朗聲祈禱,「若上天見憐,願與吾郎同穴。」旋即咬舌自盡,表情竟沒有痛苦,只有歡欣。他眼前模糊了,聽不見法場突起的喧嘩,沉聲說,「左郎但求速死,請刑官成全!」是啊,怎能讓她在那麼冷的地方等那麼久呢?娘子,再忍耐一下,我就來了。看著舉刀向他走近的行刑者,他的唇邊開始有了多年不曾再有的笑意。
* * *
三年之後,左項魁與邢媞共葬的墳墓上,長出了一種奇特的花朵,形狀恰似當日邢媞拋擲的繡球,人們因而將花名命為繡球。過路者,無有不為之嘆息者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
看完文章想有所回應嗎? 請留言 ^^